“中國風”──鍾興民老師專訪
三年前叉烧网和现代音乐学院、张亚东老师的东乐唱片合办了一个“编曲之王”大赛,在选择决赛评委时,小编提出能否邀请周杰伦当时的御用编曲钟兴民老师(主要因为个人比较喜欢“中国风”),这时东乐的负责人说——钟兴民老师不太好请啊...
几费周折终于请到了...不过今天与老师直接接触,我才明白“不太好请”的含义——他的眼里只有创作,没有工作,聊天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,例如“去年都在种树”,“在台湾旅行”(就像北京人在北京旅行)、“市场不好反而能出好音乐”、“编曲不需要灵感”... 他还骑摩托去乡下、用老款的 Macbook Pro、没有平板、手机只用来打电话。
作品如人,人如作品,一个敏感、热爱自己民族、中/西结合的钟兴民,才能写出《青花瓷》《菊花台》和《兰亭序》,在这个非常态的社会里,他的正常成为了另类,“中国风”当年显得“新颖”,其实不过是我们民族音乐的合理进化。只有回家,才能到达远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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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想造一片森林”
飞:过去一年印象比较深刻的事有哪些?
钟:过去一年比较深刻的事...跟音乐无关,跟大自然有关系,我过去一年都在...种树。
飞:种树?...
钟:对,我想造一片森林,在台湾,我一年都在做这个事儿。
飞:为什么要种树?...
钟:都市发展太迅速,地球已经承受不了,它需要树来调节呼吸。你看现在的雾霾,地球已经没办法呼吸了。
飞:台湾也有雾霾吗?
钟:从大陆这飘过去了,可能大家觉得这和音乐没什么关系。
飞:我想一个人的能力太小,改变不了整个大环境。
钟:如果每个人都这么想,这事永远不会有人做,但只要有一个、两个、三个人做,就能抛砖引玉。这跟音乐有没有关系?有,音乐最美妙、最困难的地方就是“呼吸”。
飞:“音乐的呼吸”...从技术上来讲怎么量化呢?
钟:你看,你希望东西能被量化,音乐最没法量化的就是呼吸,你不需要量化,那是你的情绪、你的感觉,每首歌都不同。其实在古典乐里,讲“呼吸”大家都明白,一个句子、乐句的断句、长与短,都是呼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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关于旅行——寻找自己
飞:那您去年旅行都去了哪些地方?
钟:比较多的时间在台湾...
飞:在台湾旅行?
钟:我去过全世界很多地方,却不了解自己成长的地方,所以我就骑着摩托,去环岛、深入到台湾的乡下,或者到东部去了解原住民的生活,从前年就开始做这事儿了。
飞:种树和旅行占你多少时间?
钟:全部的时间,哈哈哈,也认识很多朋友,我就带着这几个设备,到哪有情感、有感觉了,我就能稍微记录一点。
飞:种树和旅行的时候也带着琴...
钟:对,我都带着呢。
飞:所以也算是工...呃,不算是工作,就是...
钟:记录,应该是记录。
飞:无论音乐还是旅行,其实都是你的生活。
种:是,以前我们音乐人都被关在小棚里,一关就二三十年,有了这些设备,我觉得要走出去了,直接到社会里、大自然里,在里面寻找世界也好,寻找自己也好。
补充:电钢携带不便,在外地如果有工作需要,就要找朋友借琴,主图的 Roland RD700 来自楠楠(孟楠?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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关于2016——顺其自然
飞:今年有什么计划?还是种树和旅行?
钟:种树和旅行还蛮好的,哈哈... 有些音乐(创作)的计划,还有很多自己公司的计划,我可能要更开放地与一些艺人合作,例如演唱会。专辑就比较少了,市场也不太需要。
飞:选秀节目呢?例如最近“中国之星”与齐秦的合作(下图)
钟:有朋友需要帮忙就帮,并没有把更多的心思放在上面,那是一个商业行为嘛,商业就交给懂商业的人去操作,那我们做项目、做音乐的,就好好做音乐。
飞:也就是今年您没有一个特别具体的计划?
钟:呃...人生过了 50,还计较什么呢,呵呵...
飞:好像是今年 50。
钟:就剩几天,我就真到 50 了...
飞:大寿...那生日快乐!
钟:谢谢谢谢,哈哈...昨晚还跟两个学生吃饭,他们把孩子带来,都当爷爷了现在。
飞:那您的孩子呢?
钟:已经都高中了,都块毕业成人了。
飞:他也学音乐吗?
钟:一个学音乐,在台湾修音乐,我也不逼,反正他有兴趣,他渐渐长大后,发现老爸的名字在很多地方都有,然后慢慢就更有兴趣了。
飞:这样挺好。
钟:挺好的,我都是顺其自然,无论是对孩子的教育,或者对自己的生活,很多事情其实都是水到渠成,没有必要去刻意干嘛,好好干自己的事儿就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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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中国风”——源于北京
飞:很多人在模仿您的“中国风”,我不知道在台湾怎么称呼你的风格。
钟:台湾也是这么称呼的。
飞:以前我在音乐学院带课时,对学生说那其实是“台湾风”,那您是怎么开始尝试融合中国民乐的?当时有其他人做“中国风”吗?
钟:其实“中国风”...虽然我是在台湾长大的,就你刚才所提到的是“台湾风”,但这个风格源于北京,而不是台湾。
飞:啊?...是“北京风”?
钟:嘿嘿,是我在北京发展出来的,2000年我带着《双节棍》来北京,那时候还得去香港转机,现在双节棍的母带还扣在北京海关... 到了北京和中国爱乐乐团合作产生了周杰伦,当时在北京我还帮十二乐坊写了些东西,从十二乐坊的民乐里学习了很多东西。
飞:王晓京老师那里?
钟:对,还有北京的胡同里,一些老人平时下午就拉着二胡哼哼唱唱,这些东西影响了我,我开始思考把流行乐跟民乐结合,最早“跑”出来的是《七里香》,它的前奏找了北京一位非常棒的二胡老师:姜克美,但后来杰伦无法接受这么的民乐的东西,于是把我们现场的录音替换成了 MIDI...
当年在农展馆的大棚(绿洲录音棚)录二胡时,我特别、特别激动,我感觉找到了新的元素,一个东/西方的结合,后来才有了《菊花台》和《青花瓷》,中国风就这么来的。
飞:“中国风”没有由大陆音乐人和90年代的香港音乐人推起来,值得思考~
钟:我们不讨论这个,我们讨论在创作层面的一种动机、为什么要去发掘这个元素、以及怎样把它做结果,这才是重点。
飞:你觉得还有什么元素可以结合一下?
钟:很多,内地也好,台湾也好。像我去旅行,可以算“半采风”吧,但我不叫它“采风”,因为采风只是简单把东西给记下来,然后干嘛干嘛。这样比较快,但我不这么做。我想融入到他们生活中,让他们的感受融入到我的血液里,变成我的一部分,再翻出来,那才真的有范儿,要不都是假的,假的你现在随便贴个(LOOP)就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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关于市场——“置之于死地而后生”
飞:您每年会在大陆呆多久?
钟:不一定,我岁数也大,电脑也方便,去年我都没怎么来北京。到了年底,一些老哥们的活儿,我就也过来帮个忙,我的老哥们都说又是一年没见,哈哈。
飞:这几年国内的音乐、乐手有没有什么变化?
钟:国内的音乐和乐手——进步非常快,进步非常、非常快,但整个音乐环境我觉得比较不健康,选秀啊,Live... 然后,音乐中更讲究、更细微的部分,还需要更进一步。
飞:所以你比较喜欢创作,而不是 Live?
钟:流程应该是先有创作,再有 Live,创作完了也得做 Live,但如果这个流程切开来做,感觉就不太自然,应该先创作完,同样的东西,同样的人,拉着去做 Live。
飞:所以现在的 Live 和选秀都是唱老歌,优秀的新人新歌不多,台湾也一样?
钟:这是大环境的问题,不分台湾和大陆,以前创作唱片是我们的唯一出口,现在你有太多出口,歌曲的分量和精致度就下降了。你说现在谁来决定你音乐的好坏?
飞:市场决定嘛
钟:对了,所以现在你说一首歌好,其实是说它的“市场好”,而不是它的“创作好”。
飞:但如果市场不需要创作的话...
钟:如果市场都不需要创作,那还在创作的人、那些把创作视为生命的音乐人,他们的创作将不会受到市场影响,这就会有好的创作。
飞:我没明白...市场不需要好音乐,反而会有好音乐?
钟:置于死地而后生嘛,可能现在到这个阶段了,如果市场都不需要,那些坚持创作的人,他们是纯粹地在玩音乐,你明白吗?他不为钱,这反而会出来一批特有范儿的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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关于科技——“我没有平板”
飞:科技对您的编曲与生活有没有影响?
钟:对我的编曲比较有影响,对我的生活一点影响都没有。
飞:其实您的 CME Xkey 也可以接手机与平板,直接就在上面写歌了。
钟:首先我没有平板,手机我基本只用它联系亲友。对我比较大的影响是——我可以离开我的小棚,出来外头跑,这样的设备我也能干活,我也不太追求新的东西。
飞:除了 Xkey 还用过其他迷你键盘吗?
钟:用过,但我觉得 Xkey 设计感特别好,最薄,特别方便携带,我到哪都能使。
飞:就是功能可能少了一点
钟:其实它不需要功能,功能都在电脑里,键盘只是传输的界面,你终究还是要在电脑里编辑,所以这么一个简单的界面我觉得就够了。
飞:您的编曲软件主要是...
钟:Digital Performer ,特别少人用,我就只用这个。
飞:哇!我只见过身边有一个人在用:郭亮老师。上回他音箱坏了,我去给修了一下。
钟:我最早在 97 年开始用 Digital Performer ,软件对我而言就是一个工具,对于工具而言,“熟悉”是很重要的,但现在很多人在追求工具本身。
飞:毕竟追求工具简单,要是追求您的编曲技能,就得好多年。
飞:那软件的发展有没有提升您的效率?
钟:对管弦乐的创作帮助很大,我都是录真的弦乐,而现在的软件“出谱”更方便了,乐谱对我来说很重要,会花很长时间,琢磨每个断句的呼吸、弓法、有的没的... 编完曲我可能带个小电脑和耳机到星巴克坐坐,看着谱、再整理一下,慢慢地扣到一个细节里头去,那就更舒服了,自己也觉得挺好听的,最后听到作品真是欢欣鼓舞啊,哈哈。
飞:以前我编曲的最后一天都在删除音符,把音符删到不能再删。
钟:你比较像在说“干活儿”,对我来说创作是一个“作品”,没有最后一天,可能过两年我觉得还可以修改一下。
飞:那您的编曲速度大概是怎么样?
钟:可快,可慢。
飞:如果有灵感呢?
钟:没有所谓的“灵感”,用你的音乐知识去包装音乐是很快的。但如果要加入情感,就得对曲子有理解,你给它生命,给它故事,那是另一件事儿。
飞:“没有灵感” 我很难理解...
钟:为什么需要灵感?编曲是“二次创作”,就是给作曲人的一段旋律做包装,其实这个我已经很少做了。因为一直在帮人家包装,自己会有点疲倦。
飞:其实你是喜欢作曲,而不是编曲?
钟:是喜欢整个创作的流程,你也干过编曲,你知道有时候拿到的原曲真的让你快疯了。
飞:但我想周杰伦老师的作词/作曲应该是很好的。
钟:我很久没弄杰伦的了,从第十张之后就没再弄。因为重复的东西开始多了...
飞:我想大部分音乐人都在重复自己吧。
PS:Digital Performer 官网 http://motu.com/products/software/dp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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建议与挑战
飞:您的儿子也学编曲,你还有一些学生,给他们的建议是什么?
钟:别太依赖科技,回归到音乐的本质。那些真的乐器,你得去听、去感受,那些真的频率、声压、声场、泛音、给你的感受...把这一块补补。如果追求科技,耳朵“开”不了。
飞:模拟合成器算乐器么?
钟:算,那是另外一类,也有很多不容易的东西在里头。
飞:我想年轻人可能没时间去旅行,去生活,他们有赚钱的压力。
钟:这是必然的,只是对于我,我走到了这个时间点,就做些我这个时间点我该做的事。
飞:您年轻的时候,是何时开始觉得写出来的曲子比较好听,像个作品?
钟:其实你永远会觉得下一首是最好的。学习更多的音乐知识,会觉得自己更加不足。所以你不断地追求、不断寻找,无论是音乐技艺,还是心灵部分,这是两大块,如果两大块都没有,那就只能做噱头,那也可以很牛逼。例如电子舞曲,特别炫、特别高科技,可是那东西留不下来,你看现在的作品,一上网,哇~牛逼~ 结果一两周就没了。
飞:很多人一开始听您的编曲会觉得并不难,没有特别华丽的 SOLO 和炫技。
钟:年轻的时候也炫技,当时一位前辈对我说:“baby 啊~ 其实音符不用那么多的~ 几个就够了~ ”。
飞:作为一位知名的编曲老前辈,您现在面临最大的挑战是什么?
钟:我感觉是和乐团的合作,我和中国爱乐能合作,那是不是可以和“柏林爱乐”合作?
飞:有机会吗?
钟:有机会。
飞:那就不是“中国风”了,是“交响风”哈~
钟:回到我想做的音乐上,我想做交响和电音的结合,我在 2005 年跟 DJ 有过合作,这都可以玩,现在困难的是怎样一步一步去架构,所有的困难点都是人,哈哈。
飞:“交响 + 电子” 是不是有点像 Daft Punk 的《TRON》原声(下图)
钟:对,有点像。
飞:您会推出自己的专辑吗?
钟:会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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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顾本次采访,小编惊奇地发现:完全没有讨论编曲技术,也没有深究种树技巧...如果童鞋们希望学习编曲的一些细节,可参考钟兴民老师在现代音乐学院做的讲座: